被虐致死还是心脏病猝死？

　　51岁的山东莱芜农妇王某某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在一个十平米大的白色房间中度过的。2008年12月8日晚11点，丈夫租了一辆白色面包车把她送到了这里。在入住这间病房八天后，王某某被护士发现昏迷在床。十几分钟后，王某某在医院大厅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这是一间专门提供给狂躁症病人的十平米大的单间，北向，靠墙的沉重铁床和床前的红色痰盂是仅有的摆设。雪白的墙壁散落着用来记录时间的短线：每条较长的竖线上，画着七条一组的短横线，暗合一周的时间。一些角落里偶尔能找到几个姓名，想必也来自于那些迷乱心智的记忆深处。在铁床的床头，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恨”字，不知是王某某还是此前关在这里的其他病人划的。

　　但这个潦草刻画于王某某床头的“恨”字，成了她身后的谶语。2009年1月4日，某方周末记者在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看到完整监控录像，录像显示，院方的三名医护人员，曾在两天内四次殴打王某某。

　　死在精神病院

　　王某某的精神出现异常，是在儿子结婚的日子上。她毫无来由的要求改日重拜天地。接下来两天，已经发展到间歇地喊叫和破坏家中物品。

　　2008年12月7日晚上，家人将王某某送到了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进医院的时候，我提醒她不要踢人家的玻璃门，她脑子还很清醒说，‘我不踢玻璃’。”王某某的丈夫朱某法回忆道。

　　在简单询问病情后，院长侯某某判断是精神分裂症，并对王某某的病情做了十分乐观的判断：送诊及时，病人五到六天即可好转，十到二十天即可出院并且不会有后遗症。

　　侯某某拿出《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住院病人家属通知书》，让朱某法签字。朱说自己不认识字，侯某某便将通知书概括为一句话：“因病情和用药导致的意外，医院概不负责。”

　　侯某某后来说，王某某是他接诊过的最为狂躁的病人。经常喊叫击打门窗，门玻璃都被她打碎了。在给她治疗时，王某某格外不配合，护士们经常费很大力气才能给她打上一针。医院的监控录像证明了这些细节。

　　但从12月13日开始，王某某的狂躁症状消褪了很多，较为配合治疗，医生允许她在室外多呆些时间。她的饭量也不错，晚上睡得比较安稳。到了14日的晚上，她已经能够自己铺床。

　　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是家民营医院，2002年9月批准建立，有床位30张，医生5人，护士9人，其他行政性工作人员4人。院长侯某某曾在泰安市精神病院工作过10年，有比较丰富的执业经验。医院成立以来共收治过469名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是家属自己送来的”，侯某某说。收费标准是每天100元。

　　这家医院粗看上去，像一栋5层居民楼。狭小的院子，没有任何绿色。一层、二层是办公区，三层是女病人病房，四层是男病人病房。病房具备一些监狱的质素。一扇大铁门切割了病人们和外界的联系。

　　王某某入院之后，家人一直希望能进入这扇大铁门。但侯某某一直以治疗需要，不能刺激病人情绪为由拒绝了。13日，侯某某打电话要求给王送衣服。希望能够见王某某一面的朱家父子于19点左右到达精神病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医院大门紧锁，父子俩敲了半天，出来答话的居然是侯某某的儿子。他告诉父子俩，院长不在家，他没有大门钥匙打不开门。朱某法在门前徘徊良久，最终将衣服从门缝递了进去。

　　朱某法迫切希望见到自己的妻子，侯不得不在电话里答应他，王某某下周三(17日)病情就好了，那时他可以通过监控看到王。

　　记者后来从警方提供的视频中获知，15日早上7点，护士林小菲喊王某某起床时发现王呼吸减慢、脉搏虚弱，便叫来侯某某等人进行抢救。

　　莱芜市医院120急救中心在当日早晨7点赶到莱芜精神病专科医院，发现王某某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跳。

　　朱某法打电话给侯某某，后者向他通报了王某某在精神病院抢救的情况。“猝死。”侯把他得出的结论告诉朱，“就是突然死亡。”

　　“这是死在我们医院的第二个病人。”侯某某告诉记者，“上一个也是因为心脏病。”他认为接诊469名病人，死亡2名，这是一个正常的比例。“作为一家精神病医院，并不应该为病人的躯体性死亡负责。”

　　1月4日，记者在王某某曾经居住过的三楼女病房区看到，十几个病人被从病房里带到一个宽敞的娱乐室。4个医护人员穿插其中，陪病人们游戏，聊天。病人们神色平静地望着从铁门外进来的记者，似乎不知道这里刚刚死过一个人。

　　四次殴打一次恐吓

　　实际上，在王某某去世以后，侯某某也一直用“作为一家精神病医院，并不应该为病人的躯体性死亡负责”为自己辩护。直到一段视频的暴露。

　　妻子死后，朱某法叫儿子朱某某找时间去医院拷一下王某某的监控录像。他说想看看妻子最后的一段时光。16日下午，朱某某花了四五个小时，从三楼他母亲病房隔壁的监控室医院拷回了1.79G的录像资料。

　　视频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人物的身影，面容完全看不清。病房里王某某的生活极其单调，除了睡觉，就是吵闹，经常还被绑在床上不能动弹。但稍后，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亲人被三名医务人员殴打的镜头。“太惨了。”1月4日下午，朱某法喃喃地说。

　　侯某某直到25日才从网上看到部分殴打王某某的视频，他说自己非常气愤，“根本想不到会有这种行为。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怎么可能让家属拷走视频呢?”

　　南方周末在莱芜市公安局，看到了全部的医院监控视频。视频显示12月9日7点31分王某某遭遇了第一次殴打。

　　彼时是每天的早饭时间，起床后的王某某试图将床拉到门口堵住房门 (王某某的病历显示，她一直怀疑有人要谋害自己)。视频中，一名身着白衣的护士进门后将王踢倒在地，王起来再次拖床，在与护士的推拉中倒在地上，护士顺势又踢了两脚。

　　“床很沉，如果她用床堵门，我们从外面根本推不开。”护士王某(化名)向记者解释她当时的情绪失控。

　　12月9日这天，王某某挨过两次打。22点07分，护士林某(化名)在给王脚部绑绳子时遭遇她的反抗，林某给了王某某脸上一巴掌，并顺势踢了她两脚。

　　12月11日11点43分，因为王反抗打针，林某踢了王一脚。

　　12月12日8点03分，林某进门试图清理地板上的尿液，王某某将尿湿的棉裤扔向她。林某随即将拖把举起，抡到王的面前。但视频显示，林并没用拖把击打到王某某，而是将拖把头在王面前晃，扫过王的面部。这就是此前网上流传颇广的女护士用拖把打病人的照片。[page]

　　“她把沾着她尿液的内裤扔到我脸上，我用拖把只是吓唬她。”林某说。

　　12月13日18点52分，男护士柳某(化名)给王某某送水，被王泼在身上，柳顺势踢了王一脚。

　　1月4日，三人向记者承认了上诉全部细节。“我们当时情绪失控了。”林某说，“这是违反我们医护人员的职业道德的。”

　　三个人中，林某年龄最大，27岁的她还没有结婚，每天骑20分钟电动自行车上班。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干了三年了，是最有经验的护士之一，但也是虐待王某某次数最多的一个。

　　侯某某告诉记者，医院的所有医生护士都具有从业资格，以前从未发生过殴打病人的事件。但林某向记者提起，此前也有医护人员气急了辱骂病人，但是，“从来没有殴打过”。

　　侯某某说，照顾精神病患者与照顾别的病人有很大的不同，精神病患者往往难以沟通，需要护理人员有足够的耐心和承受力。许多医护人员难以承受，所以护理人员流动性高。侯某某承认，医院几乎从来没有对医护人员进行过专业的心理辅导。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林某表现出了某种攻击性，她甚至夺过另一个记者的采访本，撕掉了。

　　某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浙江、山东、江苏等地，曾有多名精神病院的业内人士著文探讨过精神科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因为受精神病患者攻击，部分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有显著问题。“到底谁是精神病?”有网友在视频截图震动网络后质问。据了解，我国目前对于对精神病人这个特殊群体应该如何在正常控制和治疗之间平衡，医护人员又应该因循什么规则对待病人，并无具体细则和监控。

　　在打人录像公布之后，侯某某曾自己组织过一个专家组研讨王某某的死因，最终归结为心脏病猝死。但朱家否认了这一结论。“但我们了解到王某某的直系亲属中，有心脏病猝死的先例。”莱芜市卫生局副局长纪某某告诉记者。

　　上月底，朱某某通过山东一家电视台，将母亲在精神病院遭到殴打、捆绑的视频传播到了网络上，许多网友用“禽兽”等字眼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并声称要对三人“人肉搜索”。

　　有网友攻击莱芜精神病院将王某某“关单间”，“捆绑”等行为“没有人性”。但侯某某称，与殴打有本质性的区别，关单间是对狂躁症病人普遍的做法，目的是为了防止其伤害其他病人。某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对精神病人的“保护性约束”，作为一种治疗手段是道德的，其理论依据是精神病医生的特殊权利论：精神病医生的特殊权利不同于医生一般的诊断、治疗权利，它是用来限制病人的自主、自由权利的，也称之为医生的干涉权。

　　事发后，莱芜市主要领导震惊于医院内发生的丑闻，责成公安机关、卫生系统组成调查组，调查此事。纪某某是卫生系统调查组的组长。

　　朱某某告诉记者，他的母亲身体向来很好，年过五旬的她经常到附近的砖厂干男人们才能承受的体力活，不应该死于心脏病。他认为是医院对王某某进行了精神虐待，再加上药物治疗和糟糕的饮食等原因，导致王某某精神崩溃，最后死亡。

　　“殴打发生在11号至13号，病人15号死亡，”一位业内权威心脏病医生评价，“录像显示殴打不是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排除殴打诱发心脏病的可能，但还需要尸检来确认。”“的确殴打了病人，我们向全社会道歉，但是具体的死因，必须在尸检之后才能得出。”侯某某说，他认为尸检是化解此医疗纠纷的唯一钥匙。

　　但朱家拒绝这把钥匙。

　　朱某某说，主要是基于两个考虑：一是莱芜精神病专科医院并没有出具王某某的死亡证明;二是根据《医疗事故鉴定条例》之规定：相关检验应该在其死亡后48小时之后，有冷冻条件的可以在7天之内进行，而王某某死亡至今年1月4日已有20天之久。

　　“我们也担心对方操纵了尸检，得出对院方有利的结论。”朱某某说。

　　莱芜市对此的回应是，因为事发后朱家并没有报案，所以警方不能主导尸检。而对于朱家的担心，纪某某说：“关键是彼此的信任，如果信任问题解决不了，即使最终的鉴定结果出来，也不能化解这个医疗纠纷。”

　　而朱某某显然已经开始努力培养他和官方的相互信任。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诚，他把几个媒体记者和他的电话录音提供给了莱芜市政府;并把记者和他的聊天记录截屏后发布到了自己的博客上。

　　纪某某介绍，在莱芜市卫生局的主持下，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已经开始对已经出院的469人进行回访调查，以查明此前是否有类似虐待病人事件。

　　但从12月31日接受卫生部门的调查后，三名参与施暴的护士都被停止了日常工作。

　　他们每日一早就坐在桌前抄写护理常识，到1月4日为止，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本子都密密麻麻地抄满了二十多页。

　　1月4日，某方周末记者在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看到，该院仍然在正常运转，卫生部门已经把要求转院的通知发到了每个病人的家属手中，但莱芜市精神病专科医院收治的34位精神病患者中，仍有24位患者的家属拒绝让他们转院。医院医生护士仍然正常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