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律师业以来，承办了一个又一个案件。搜寻尘封的记忆，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大大的眸子，长长的睫毛，眼神是纯洁的，虽然稍稍夹杂着一丝恐惧，闪烁着一点不安。但是，这双眼睛异常清澈，异常明亮。

看到这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陡然一颤，这双眼睛似炎热夏天送上的阵阵凉风，使躁动的心刹那间恢复宁静。在北方低矮的小屋里，在凌乱不堪的土坑前，在式样普通的轮椅上，在毫无表情的圆脸上，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而有着这双明亮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叫丹的女人，是一个植物人，是我承办一起离婚案件的对方当事人。

丹才26岁，却经历了人生最残酷的磨难。一年前的一次车祸，毁灭了丹的整个世界。三年前，叫山的山东籍小伙子随单位来丹的家乡为高速公路工程搞测量，山与丹相识后结婚。一年前，在丹即将分娩去往医院的途中，在距离医院不到2公里处，发生了车祸，丹失去了胎儿，自己也因此成了植物人。曾经的梦想，未来的希冀，生命的期盼，在一瞬间都被浓缩在这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禁锢在这张轮椅上，终日反复着吃饭、睡觉最简单、最原始的生活。

去看丹，是我代理工作的一个程序，看到了丹，我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明亮的眼睛，可以看到她曾经拥有生活的快乐、简洁、美丽。如今这双明亮的眼睛与周围的灰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丹的母亲絮叨着，丹喜欢音乐，喜欢大自然，上天真的不公平，我可怜的娃，这可咋办呢？说着，哭了起来。我说，丹的眼睛是明亮的，用亲情呼唤她，有一天她会醒的。丹的母亲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又开始絮叨，农村里活多，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干不完的活……诉说再次淹没在哭声中。

在写诉状时，我问山，你忍心抛下丹，跟她离婚吗？山一脸的无奈，说我别无选择。丹车祸后几个月，高速公路工程结束，山要随单位回老家，山是独生子，工作注定了他要在各地跑，因为谁照顾丹的问题，两家几乎闹翻了。山要带丹走，丹的家人不答应，最后两家达成了一致，山留下一笔钱回了家乡，由丹的家人照管丹。山说，这次专门过来了结这件事的，费了很多周折才谈通，支付10万元的生活费丹的父母同意办理离婚手续。山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很轻松的样子。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丹有选择吗？山有选择吗？他们都真的无法选择吗？

开庭时，被告的座位是空的，由丹的父母作为法定代理人参加，整个法庭的空气也是沉闷的，每个人都用简单的"是"或"不是"来回答法官的提问，只有丹的母亲反复絮叨，"你结婚跟我娃结，离婚跟我来离"，在丹母亲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完成了庭审。

闭庭的法槌"嗵"地一声响，那声音重重地打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庭审程序结束了，只有法槌留下的余音在法庭上空回荡。是啊，是结束，也是另外一个开始。

送走了山，繁忙的工作让我渐渐淡忘了这一切。接到了判决书，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搅乱了我的心绪，这双明亮的眼睛是希望吗？于是，我拨通了一位医生朋友的电话，电话的那头，声音是职业的、淡淡的，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眼神里的神情，是出事那一刻留下的记忆。那双明亮的眼睛中恐惧、不安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而梦想、期盼、希冀也是那一瞬间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感知印迹了。原来明亮的眼睛将这一切凝结成了永恒。

在闪烁着理性之光的法律面前，律师的工作是代理事务的反复，是法律程序的顺延，然而在一纸纸判决书的背后，是一个个人生的悲喜故事。也许，一起债务案件，是一位年迈老人的一生积蓄；一起婚姻案件，伤痛会伴随她多年；一起家庭纠纷，蕴含着多年未了的心结；也许，一起刑事案件，与他一生的清白有关。我在办案的同时，感受着生活，体验着生活，品味着生活。

每每在迷惘时，惆怅时，烦躁时，气馁时，我都会想起那双宁静人心灵的明亮眼睛。